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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书如服药

读书如服药,这话我讲的,但不敢说是原创。因记忆不可靠,谁知是从哪里看过这句话?鬼使神差不带出处现身脑海。读书的后果首先是记性变差,至少我是这样,看过的书全混在一起,统统成为自己的一部分,一思考就改头换面地冒出来,哪里去找原籍?

按这样讲,说“读书如吃饭”也可,不过实在不贴切。首先就是读书并不像吃饭般,是生命所必须。人不读书并不会死,但这并非是说读书不要紧。我的理解是,既然是不必须的事,那就不必应付。像这样不必应付的事,要么彻底不做,做么便务必要做好。吃饭可以随便吃吃,读书则务必讲究,因为吃饭为了求生,读书却为了向善,需求层次不同。并非必须,这是读书与吃饭本质之区别。

当然,读书与吃饭也有一致处。比如,吃饭可以低也可以高,落在低处,是求生,抬得高了,是彰显身份格调。有的人吃饭极挑剔,厅堂桌椅杯盘勺箸之类的外部条件都细致要求,从主菜主食到冷盘汤羹甜点佐餐蘸料的逻辑更捋得清楚,遑论食材和烹调,那是“失之毫厘,谬之千里”的。这类人是一流食客,但旁人看他们吃饭如观罪人受刑,不过,个中趣味确实比升仙还妙。读书也有这类人,观书前沐浴焚香的人我确实见过的,对读书环境有要求的、对书的版本装帧有要求的也不在少数,个中滋味从神色来看也是很妙,只是我作为观众感觉并不太好,总觉得形大于实。

不过,前者尚不算顶尖高手,在我看来,真正行家是能自己创造要吃的饭和要读的书的人。前者吃饭再讲究,与吃饭的关系仍是“我求饭吃”,不远千里求一餐好饭,和沿街乞讨的乞丐也没什么实质分别。说到底,仍然着相。真正行家则自己开农场、养厨子、建酒楼,一切全由自己生产,主打一个饭来求己,反客为主,境界不知高到哪里去。换做读书这边,大概是养一群文人给自己写书看的贵族吧。我真心觉得,他们才是最顶尖的读书高手。因为他们确实是知道自己该读什么书的。

这道理换做服药这边其实更清楚明白,什么样的人才真懂服药呢?当然是知道自己该服什么药的人。他知道自己病在哪里,也知道该怎么调节,更知道服什么药、如何服药,着实是高手中的高手。

越来越觉得,服药和读书才真相近。人感到不舒服才服药,正如人感到不快活才读书。服药不一定只因身体不爽,药物同样可以影响精神、影响情绪;读书也不一定只能调节情绪、调节精神,更能影响身体,甚至伤及性命。此处便不举例了。

服药和读书最大相同,其实在于,影响结果的因素及其权重。结果好坏取决于三个方面:材料的质量好坏、方法的水平高低、主体的适合与否。材料就是药材,或者书本,材料的质量其实是影响最小,却往往被认为影响最大的因素。病人服药不见好,甚至更糟,家人往往第一反应是怪那医生蹩脚,或恼恨这药材不够极品。这不能说没道理,只能说不聪明。因为既然人不能自己配药方,自己想葆健康就得仰仗别人,就像人不能自己选书读,自己想充学问就要找人推荐,那么就只好盲目偏信,信错了也只该怪自己没本事。但那药材的用处是客观确定了的,病人的症状却要靠主观判断,现实中往往是药材的用处清楚,病症不清楚。只听说对症下药,没道理让药对症长。

第二个因素是方法水平高低,其实就是如何施用药材。服药的方法力求精准高效,煎服冲服生吞注射外敷都好,关键在于既要考虑如何最大程度发挥药材本身功用,又要适合病人状态不要过急过缓。同样一种药,制药、施药方法不同,药效也完全不同,不懂这个道理就服药的人,简直是乱服药,不出问题算他运气好。但这毕竟还算不上最要紧,因为方法最终还要以主体为参考。

最要紧是主体适合与否。服药和读书都不扭转什么本质,对于无药可救的病痛,服药和读书都只能起到安慰的用处,那便不必考虑太多后果,只求当下快活便可,如同给濒死之人的mafei剂量越大越是仁慈,给健康的人则须慎之又慎。对于本可治好的病,仔细服药或读书才有意义。无论是选药还是用药,都要先判断清楚自己的病症。这事其实极难。服药不是行医,服药是自医,如同读书是自我救赎一般。老鸦嫌猪黑,看他人的毛病总比看自己的毛病容易些。

往深处想,服药和读书有相同处,是两者都很难讲明行为本身的意义和作用。服药能好的病痛,按道理说,凭借人体自愈,也一定能好,区别只在时间,只在到底是人先死还是病先好。生死何足道哉?因此,服药只是集中力量办大事,加速病痛的治愈,却不扭转什么根本局势。能自行转好的病服药只是加速改善,不能自行转好的病服药也不过是延缓恶化。读书也是如此,读书能解开的不快,按道理说,在生活中慢慢解,人也总有开心起来的一天,区别也只在到底是人先死还是先想通。读书只是凝聚了生活中有助于启发的部分,提前了想通的时刻,却不能让傻子变智者。想不通的人读再多的书也不会开窍,反因对读书功用的误会而觉得自己已经开窍,害处更大。

所以啊,一个能讲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毛病的人,其实已经没什么病痛了,对他而言,服不服药真的无所谓,能好的病自然会好,不能好的病想也无用。

再进一步推想,一个人能否获得真正的健康,不在于去服药,而在于去思考服药这回事,当他成为服药的大行家,他也就无需服药了。这真是玄之又玄了。

读书的大行家,基本就不需要专门去读书了,在他的生活中,如书可读的俯拾皆是,那便无时无地不在读书。正如武学的大行家,基本见不到他有专门练功的时候,一呼一吸皆是修行,一举一动皆是武功,一花一叶皆可伤人。

这样的境界自然是极高的,但极高与极低往往也就一线之隔,想跨越这一线,何其难也?

服药和读书还有件相同处,在于它们生效后,便化在自身一处,再也找不到出处由来。开头便说了,读过的书往往记不分明。

能分辨清楚自己思想里哪部分来自康德、哪部分来自尼采、哪部分又来自朱熹的人,的确是博学强记,但却绝对不是会读书的人,顶多是个人形自走数据库,那是最无趣也最迂腐的人,切记,远避。

我常纳闷自己的无用,后来释然。不仅释然,还顺带明白为何讲“读书百无一用”。原来真的读书如服药般无用,所有用处只能向内向四肢百骸发散,一点不能给旁人外界分享。那些能分享的,自然自己就得不到什么好处,读书和教书,完全两码事。

一个人服药治病,药渣倒掉,药汤排出,精华全留在体内,化作血肉筋骨,但再也没了药性——没听说谁服了药,身上便能散发药力以治他人的。读书也是如此,读过的书,精华化入思想,成为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,再不能单独挖出来示人。

对我而言,读过的书万难讲给别人听,讲并不难,难的是讲出让人听了我的话便如同读过这本书一样的效果。书读了,没用的不适合我的排出去,有用的适合我的则消化掉,让我再去自己的脑子里挑拣碎片,拼出原来的书,实在千难万难。坏书反而容易,因为几乎没吸收什么,如同金针菇完好无损地经过身体,但让我把第二天的金针菇再给别人吃,我也于心不忍。

试过很多次,无论如何,我终究做不成那种,读了经典好书还能妥帖细致讲给别人听的“读书专家”。我确实佩服这样的人,这是一群嚼甘蔗却能吐出甜味十足的甘蔗渣的另类高手,让我来吐,要么是彻底没味儿的甘蔗渣,要么可能是新的什么甜东西,除非对方也吃过甘蔗,不然品不出甘蔗味。

书对这群人而言,读过和没读全没区别,读进来的东西仿佛不入胃肠,而是在嗉袋里储存,或是在前面的几个胃里反刍。如有需要,随时取用,全须全尾的原物捧出,如同牛瘪汤一般原汁原味。

而宁愿听别人讲书也不愿自己去读的所谓“爱读书者”,自然就是爱吃甘蔗渣却不去啃甘蔗的古怪食客,或是爱吃牛瘪汤却绝不会直接吃草的老饕。甘蔗渣的味道和甘蔗的味道多少是不同的吧?正如牛瘪和草的味道也一定有区别一样,但他们无从分辨,也无需分辨。

不过,他们比吐甘蔗渣的人好上不少,至少可以尝到甜味,吸收了确实的糖分在身体里。

或者,他们应该是西游记一路上想吃唐僧肉的愚痴妖怪,宁可在洞府里干瞪眼等上好多年月,也不肯自己去修行,坐一坐禅,念一念经。大概他们觉得,唐僧是有正果的人,他身上的一切也都是正果。但大家都知道的,孔子确实是有文化的人,但就算把孔子整个吃掉,文盲也不会因此识字。

服药是人有求于药,人向药中求的不是什么成分,而是健康。正如读书是人有求于书,人向书中求的不是什么知识,而是道理。

人若健康便不必服药。人若懂得如何保持健康,也不必专门向药中求,饮食行动便可养生。人若明理便不必读书。人若懂得如何明白道理,也不必专门向书中求,生活处处皆可思考。

可见,精于服药之道的人必然健康,正如精于读书之道的人必然明理。

那么,浑身药味的人要么是借此谋生的医生或药商,要么是久病不治的药罐子,总之不会是服药的行家。正如浑身书气的人要么是借此谋生的教书匠或书商,要么是读书成痴的书呆子,总之不会是读书的行家。

以上,就是我所谓“读书如服药”的想法,妙处分享不出的,博君一笑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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